西屋电气马鞍形发展的第二次滑坡
温鸿钧

      1. 引言
      本世纪头十年世界核电发展中的第一件大事，可能要算刚被东芝收购的西屋电气公司在中国三代核电国际招标中获胜，并一次签订了建设4台AP1000机组的合同。但是第二个十年刚开头，西屋电气的工程建设合作伙伴、美国Shaw（中文音译为“啸”）就提出要求东芝公司回购其持有的西屋电气20%股份。东芝不愿增持，故在纽约招股出售Shaw退回的股份，但没人接手。只得自己吃下，从而使东芝持有的西屋电气股份由67%升至87%。
      东芝一直想方设法减持其西屋电气股份。据英国 Daily News 2012年10月4日报导，在英国的德资Horizon能源公司的两大德国股东决定退出英国新建核电市场，该公司决定招标出售。东芝又以筹资竞标收购Horizon能源公司的理由，向摩根大通提出出售西屋电气49%的股份，后又增至70%，让出控股主位。但因摩根大通没有兴趣而未果。东芝竞标收购Horizon的伙伴、中国国家核电技术公司，原承诺出近一半资金，被国家叫停，东芝被迫退出竞标。
      另据彭博社2012年12月28日报导，东芝公司总裁佐佐木则夫12月28日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东芝公司正在同3家公司谈判出售西屋电气16%的股份。另外正在同芝加哥桥梁钢铁公司等3家公司商谈出售另外20%的股份。还表示，只要留有控股权，随时可以商谈。
      那么，西屋电气的股份的原持股者要抛出；控股者不想增持，而要出售；接受者不积极，市场销售不旺。这是为什么？ 笔者认为，这实际上意味着市场对西屋的发展前景存有疑虑，西屋公司已处于其马鞍形发展史上的第二次滑坡。本文将对西屋电气至今的这段马鞍形发展做一简单回顾。
　　　
      2. 创业后的核电辉煌
      1886年，火车空气制动闸的发明者乔治•西屋，以自己的姓氏在美国匹兹堡注册成立了西屋公司，致力于蓬勃发展的美国电气工业。西屋看好的交流电技术解决了电力长途输送问题，最终战胜了爱迪生公司（即后来的GE公司）看好的直流电技术，成为西方工业世界的主要电力传输和利用形式。西屋公司生产了电气工业产业链上的许多产品，如灯泡、收音机、洗衣机和冰箱等。1920年，为促进收音机销售，西屋公司还在匹兹堡开设了美国第一家广播电台。西屋的主产品是大型电力设备，尤其是大型汽轮发电机等。二战及战后的恢复建设时期，西屋抓住了这个战略机遇期，产业迅速发展，技术水平大幅提升。特别是西屋电气掌握的军用舰船核动力技术，为其压水堆核电产业的领先发展，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在上世纪60—70年代，西屋下属的西屋电气开发的压水堆核电技术，独占鳌头，在全世界推广发展，占领了世界一半以上的核电市场。德国、法国、日本等国发展的压水堆，均源于西屋电气技术。这是西屋创业史上最辉煌的业绩。
　　　
      3. 多元化改组，弃儿岁月难熬
      随着其他工业国家(尤其是日本)电子产品生产能力的扩张，美国家用电器的海外市场不断萎缩。上世纪70年代，曾给美国家庭提供冰箱、洗衣机等电器产品的西屋被迫逐步退出。这期间发生的汽轮发电机质量事件，使之失去大片市场。西屋进入漫长的重组历程。经过各种事业公司的买进、卖出，与外国公司合资等，逐步走上了多元化发展的道路。1993年，百事可乐的麦克•乔丹接任西屋的CEO，进行重大结构调整，把重点转向(包括18个广播电台和5家电视台的广播网络、国防电子产品、电气控制和电力设备等产业。他收购了联合技术公司的雷达事业部，生产海湾战争中大显身手的诺顿反导弹雷达。1995年收购了CBS电视广播网。广播电视业务不断增加，逐渐改变了公司的管理哲学和董事会偏好，又收购了TNN和CMT电视频道，成了北美最大的西班牙语电视节目供应商。电气类事业部门原是西屋之根本，竟落到将热电卖给Ingersoll-Rand公司、火电卖给德国西门子公司。最后连西屋集团的名字也改成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而继承了西屋最后遗产——核电的西屋电气，沦落为已另觅新欢的集团公司不受待见的弃儿。经营业绩也随着美国核电的大形式进入长达二十多年的淡季，仅靠为投运核电厂提供特种检修服务等维持生计。
      上世纪90年代，西屋电气努力开展以用户要求文件URD为指导的新机型研发，以非能动安全的革新理念，完成了电功率为60万千瓦的AP600标准设计，并在1998年获得核管会NRC颁发的最终设计批准（FDA）证书。西屋电气进行了广泛推销，获得好评，但始终没有得到定单。研究开发的投入无法回收，又缺少母公司的关照、支持，陷入困境。
　　　
      4. 被外国公司收购和再出让
      1999年3月，雄心勃勃的英国核燃料有限公司（BNFL）以11亿美元收购了西屋电气，同年12月又以4.85亿美元收购了ABB-CE，并将二者合为一个子公司，仍然沿用“西屋电气”这块逾百年老字号的金字招牌。
      随后西屋电气着手集成原有的AP600非能动安全系统和原ABB-CE单环路功率50万千瓦的技术，开始研发百万千瓦级革新机型AP1000。这样就克服了AP600单机容量小的缺点，又保留了非能动、两环路、系统简化的特点，但同时也引出了许多必须进行的重要试验验证。BNFL因英国石墨气冷堆陆续退役，生产经济不太景气，难于支持AP1000的大批试验验证，致使工作进展缓慢。随着其经济状况进一步恶化，BNFL决定出售西屋电气。由于西屋电气这几年没有明显的业绩，只能以大致保本的18亿美元，开价出售。
　　　
      5. 日本东芝特高价成功收购
      正当BNFL出售西屋电气之际，中国开始进行三代核电技术国际招标，并表现出对AP1000偏好的倾向。西屋电气身价上升，参与收购竞标的公司增加，投标价格上涨。长期研发压水堆技术的日本三菱重工最想中标，投标报价已由开始的17.8亿美元抬升到30亿美元。不料2006年杀出一匹黑马，一直搞沸水堆的日本东芝公司“跨行越货” 出奇招，最终以3倍于开价的54亿美元成功收购。东芝出资41.6亿美元，获77%的股份，美国Shaw出资10.8亿美元，占股20%，日本IHI获股3%。2007年8月，东芝公司开拓哈萨克斯坦的铀市场，哈萨克斯坦的核能公司Kazatomprom以5.4亿美元的价格，从东芝公司获得10%的股份，东芝持股由77%下降到67%。
      由于西屋电气有美国“血统”，掌握核的敏感技术，因而这次转卖受到美国政府干预。美总统布什给英首相布莱尔施压，要求卖给美国的GE公司。后东芝答应保留西屋电气高层的独立经营权，将干预降低到最低；又把20%股份转卖给美国公司Shaw，再加上翻番还多的54亿美元高价，英政府不顾美国政府的压力，还是卖给了日本东芝。
　　　
      6. 靠中国合同超常规支持走向复苏。
      2006年，长达两年之久的中国三代核电技术国际招标尘埃落地，西屋电气中标，向中国转让属于其名下的技术。AP1000被指定为今后中国核电发展的主要方向。一次就签订建设4台AP1000机组的“核电国产化依托项目”商务大单，带动了AP1000先前就应完成但尚未开展或完成的大量科研、试制、验证任务，以及诸如主泵这样的关键设备的设计与考验。在我国首台商用机组建设中，还要替西屋电气完成一批大型设备的检查、测试、分析、验收标准（ITAAC）试验验证工作。
      由于西屋电气的身价，由约18亿美元一举抬升到54亿美元；再加上中国建设4台AP1000机组的定单和巨额技术使用转让费，西屋电气收入大增，经济面貌焕然一新，呈现出一派复苏气象。AP1000安全技术问题的解决和设计认证及许可证的申领得到实质性推进：2011年底，美国核管会（NRC）批准AP1000第19版设计控制文件（DCD），重现颁发了修正的设计认证证书；2011年底获得英国核监管机构对AP1000安全审评的临时验收证明；2012年2月和4月，Vogtle和VC·Summer两亇AP1000项目，获得NRC颁发的建造和营运联合许可证。获得上述4证是西屋电气的重大胜利。AP1000和西屋电气的国际声望得到明显提升，成为国际市场竞争中的热门投标者，攀登上其发展历史上的第二个高峰，气势强劲，咄咄逼人。哪里有招标，哪里就有西屋。有媒体评价说，中国冒极大风险，超常规的支持行动，挽救了西屋。实际上东芝才是最大的赢家，否则其收购西屋电气的豪赌就会是另一种惨不忍睹的结局了。
　　　
      7. 市场实践戳穿了AP1000的牛皮
      但西屋公司近几年国际核电竞标中的表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未获得订单。后来竞争地位进一步下滑，出现了文章开头介绍的股东退股、减持的尴尬和再次被转让的危机。媒体普遍认为，出现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是对AP1000前景的信心发生了动摇。
      我国三门核电厂1号机组是世界上AP1000首堆工程。2009年4月浇灌第一罐混凝土，原计划于今年年底反应堆首次临界。首堆工程出现拖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现在很少见到国核技领导在媒体前出镜，也不知道要拖到哪天，更不用说那其他三台机组了。当年不听专家“先只引进一台看看情况再说”建议的后果暴露无遗，责任就不用追究了。Shaw公司直接参与中国项目建设，什么毒逃不出它的眼睛，自然会对西屋核电事业前景产生疑虑，再加上财务上的困难，就利用2006年向东芝认定股权时定下的，在2012年10月前股份回购“看跌期权”（'put option'）的选择权，要把它持有西屋电气20%的股份退回给东芝公司，自在情理之中。
      另一方面，美国NRC颁发许可证的两个美国国内项目，迟迟不能正式开工。据业主南方核电公司2011年8月说， Vogtle的第一台AP1000机组将在2011年底正式开工，但至今还未见动静。两个项目核岛基础的设计修改，作为第一项许可证修改，都还未通过。2013年1月15日，项目业主再次提出批准请求，认为所提问题在上世纪AP600审查中都有过结论。现在两项目仅限于常规岛建筑和冷却塔施工。2012年5月传出消息，Vogtle已超支10亿美元，但到了10月份超支已增至近15亿美元。这引起社会公众强烈反响并上告法院，要求能源部停止给该项目政府贷款担保。西屋电气和项目管理总承包商Shaw一起，向业主提起3次诉讼纠纷，第3次诉讼涉及约10亿美元的费用和赔偿。由此可见，西屋电气的市场经济下的运作经验何等丰富：西屋电气心知肚明中国项目绝对要拖期，所以打死它也不当总承包商，结果拉了个上海728院垫背，业主也拿728院没有办法。可在美国项目上，至少现在不是自己的原因引起拖期，立马要求赔偿，不然就法庭上见。也有人分析认为，这未尝不是美国人有意而为之：干脆等中国商用试验堆建成后，再建也不迟。
      在经济性上，AP1000已成为世界上造价最高的机型。在美国准备建设的一些AP1000项目，比投资大多为6000-8000美元/千瓦，比法国EPR  的5000-7000美元/千瓦还贵。例如，在建的Vogtle，美国核管会于2012年2月颁发了建造运行许可证，建设两台AP1000机组，总造价140亿美元，比投资高达6360美元/千瓦。据媒体报导，尚未正式开工已超支近15亿美元。为帮业主解决筹资问题，奥巴马总统支持能源部批准给该项目83.3亿美元的政府贷款担保。担保费率11.6%，增加融资成本近10亿美元。另外增加费用还有，反应堆安全保护壳设计变更设计费6亿美元，结构模块设计变更设计费0.74亿美元，关键路经延迟赔偿金2.44亿美元。以上共计增加约33亿美元，总投资将增加到174亿美元，比投资上涨到7273美元/千瓦。高昂的价格，使得一般国家承受不起。这是AP1000市场竞争失败的最直接的原因。
      再者，人们对AP1000成熟性、安全性的疑虑尚未消除。美国国内项目取得NRC许可证，是程序性例行公事，并不是安全技术问题的实际解决，难以起到太多的消除疑虑作用。事实是，美国NRC颁发AP1000（19版）设计认证证书是降低门槛，把ITAAC问题推迟到反应堆运行前批准。两亇建造营运许可证的颁发，把32亇不满足审批条件的问题，作为批准后的许可证修改，在颁发后补做补批。英国核监管机构颁发临时验收证书，还遗留51个问题，在颁发前半年，就通知西屋电气，暂停审查，解散审查组，实际已经出局，颁发临时验收证明，仅是给西屋电气留面子而已。由完全非能动引出的一些新技术、新设备，未经试验验证，考验时间不够，都可能成为安全隐患，让人们对其安全性、成熟性产生疑虑。如屏蔽泵考验时间太短，暴破阀英国核安全机构认为在反应堆上不能使用，要找替代办法。这些疑虑，要靠事实证明才能消除，靠西屋电气的解释是没有用的。
      在信息化时代，上述信息不胫而走，自不必说那些想上三代核电技术的国家和业主了。这理所当然地会在其评标工作中有所体现。在近期招标竞争中似有一个规律：开始时招标方被西屋电气介绍的“最（先进）、最（安全）、最（经济）”所打动，倾向选择，但随着工作深化，了解多了，发现情况不符，竞争地位下降，最后被出局。以下是一些实际事例：
      2011年7月立陶宛Visaginas核电项目招标，最后宣布采用日立的135万千瓦的ABWR，西屋电气的AP1000在竞争中失败。
      在白俄罗斯第一核电项目Ostrovets招标中， 俄罗斯Rosatom的AES-2006获胜，西屋电气的AP1000被击败。
      在英国的德资电力企业Horizon的出售招标中，西屋电气又败于日立公司之手，母公司东芝，决 定西屋电气永远退出英国新建核电计划。
      正在招标过程中的一些处在多家普选阶段的项目，如芬兰的奥尔基洛托4号，约旦第一核电厂，被邀请供应商很多，但西屋电气AP1000却不在受邀之列。即使已把西屋电气被列入邀请名单的捷克泰梅林扩建和波兰第一核电厂项目，竞争态势，明显的对西屋不利，处于下风。
　　　
      8. 深刻教训
      西屋电气发展的第二个高峰期是如此的短促，就走到下坡路上的教训极为深刻。我们至少可以总结出以下两点：
      第一、西屋电气的被收养体制，造成营养不良。西屋电气开发销售新机型AP600、AP1000的20年，是西屋电气沦为孤儿又被外商两次收养。正当新机型研发、验证、示范需要母公司给予大力支助时，西屋电气缺少支助，使研发进展缓慢，深度不够，安全技术攻关迟迟得不到解决，延迟了核监管机构的审批发证。上世纪AP600，落后于GE的ABWR、ABB-CE的System 80+，没有找到买家，研发中投入的资金不能回收。本世纪头5年，研发AP1000的试验验证，要更多的资金，BNFL因英国气冷堆核电退役，自顾不暇，至今未做，影响核监管机构NRC的审查发证。近几年市场竞争的热点已由“追求先进”变成经济上“能否承受”，协助建设方解决筹资问题是关键，供应商的综合实力成为中标取得定单的关键因素。西屋电气的筹资能力要靠母公司，但母公司自身经济实力有限，又加上“双重国籍”的管理和心理上的障碍，两边都靠不上，难于解决。在Horizon招标中，东芝只好想把西屋的股份给卖了。
      第二、公司理念，存在缺陷。从西屋电气自身上找原因，公司理念过于固执，背上了过去辉煌业绩的包袱，封闭于过去辉煌时期形成的公司理念，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理想了，希望搞出亇独特的 “先进”设计，一步到位，称霸世界。在上世纪末，独出心裁，搞革新型，把非能动安全这亇好的设计思想绝对化，完全排斥能动安全，搞完全的非能动安全，片面追求“先进”，牺牲了经济性，给新机型带来了一批新的安全技术问题（非能动遗热排出能力等）和新研发设计的设备（屏蔽泵、暴破阀等），增加研发难度，迟缓研发进程，增加工程投资，牺牲经济性。
      综上所述，对西屋电气要重新认识，它已不是上世纪60-70年代业绩辉煌的西屋了，中兴的形势也已开始回落；对AP1000应重新评价，它2005前后的那些让人耀眼的“最、最、最”，已不复存在，用“空头支票”构筑的虚幻形象正在消失。我们应以尊重事实、尊重科学的态度，重新认识、重新评价，做出正确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