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切实际的“一步跨越”

      日本福岛核事故已过去三年，其对世界核电发展的负面影响渐趋平息，而在中国，核电发展却陷入尴尬困境：由于招标引进的AP1000技术尚不成熟，三代核电自主化依托项目4台机组建设严重拖期，至今一台机组都还未开始主要系统的调试。用于国家大型压水堆核电厂示范工程的CAP1400设计一拖再拖，计划延期两年到2017年竣工已肯定不可能。至于它在“2020年后成为主力机型”，需等“后”多久则充满玄机。其它自主化三代机型的安全评审被压住不得超越，国内的首堆验证工程始终不能落地。政府有关部门举棋不定，拿不准何时何地开建何种新核电机组，才能既不折不扣地符合2012年10月24日国务院常务会议关于“十二五”时期新建核电机组必须是三代机型，符合全球最高安全要求以确保核电安全，又能实现被拓展了的核电发展规划目标；同时，还要落实核电走出国门的国家战略。对此媒体众说纷纭，归结于核电堆型多杂不统一者有之，归咎于企业内斗者有之。正在此时，某位昔日当政的高官（以下代称“被采访者”）现身接受采访，文过饰非，旁敲侧击，将过失全扣到别人，特别是坚持“以我为主、中外合作”创新发展自主核电的央企头上，指责其“给国家出难题”。包括笔者在内的广大科技人员深感屈辱和愤懑。笔者从一个考入清华工程物理系的莘莘学子，到如今退休多年的老科技人，一直学习、工作、生活在核工业大家庭。对从业大半生、魂牵梦萦的核电事业遭此磨难，笔者不得不发声，用自身经历和媒体报道来探讨：倒底谁是造成这种被动局面，给国家出难题的始作俑者和疯狂鼓吹者。

1. 突如其来的全盘引进“一步跨越”

      1入21世纪以来，中国核电的发展跌宕起伏，可谓经历了冰火两重天。这期间以下两种不同的核电发展观念不断碰撞而且一直延续至今，有时还相当激烈：广大科技人员认为，基于长期自主创新研发和对已引进的二代法国压水堆技术的消化吸收，我国核电技术已取得长足的进步，掌握了百万千瓦级二代改进型压水堆核电厂的设计。只要“缺什么，补什么”，在某些专题，例如预防和缓解严重事故后果措施等开展国际合作研究，或者进行专项技术引进，就完全能较快地研制出中国的第三代压水堆品牌，根本用不着全盘引进。总结改革开放以来各行业的众多经验教训，党和国家领导人已在明确指出，核心技术拿钱根本买不来。另外有一些人认为，中外差距太大，国内基础太差，除了更坚决地实行全盘引进最先进的第三代核电技术，实现“一步跨越”，别无它途。

      世纪之交，刚成立不久的中核集团隆重推出自主设计的百万千瓦级压水堆核电机型CNP1000。笔者有幸曾在九华山庄CNP1000 推介会上作总体介绍。时任国家计委副主任的张国宝亲临会议指导。他对CNP1000的形象化褒奖，至今仍余音绕耳，使人振奋：“像挂在树上的苹果，跳一跳就可以摘下来”。无奈后来因善良的担心、恶意的刁难、居高位者不作为和保乌纱者强叫停，CNP1000淡出江湖。但是，凝聚着科技人员集体智慧的自主化总体设计思想不断深化，经过大量的科研和试验研究，汲取各种国外技术的精华，完成了独具特色的CP1000初步设计。在日本福岛事故后，中核集团毅然决定加大研发力度，实现自主化三代核电技术跨越。前后历经十余年，自筹经费8亿多，终于率先研发成功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三代压水堆机型ACP1000。

      就在这前后，以原国务院核电办公室领导领衔的六位先哲上书国务院，认为现在我国已掌握的二代核电技术落后、安全性差，与“国际新标准”存在差距，不能再建。需要通过国际招标，全盘引进国外“成熟的先进第三代技术”，由外国核电供应商负责为我国建设4台第三代核电机组。从2010年开始批量建设这种引进机型，不再建造二代机组，从而以全盘引进实现中国核电“一步跨越、统一技术路线”。

      2002年底，国家计委向国务院报送了《关于适度发展核电开展核电自主化工作的请示》。其主要精神为，建议在我国已掌握的核电技术的基础上，通过“以我为主，中外合作”，也就是已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秦山二期的建造模式，设计建造百万千瓦级压水堆核电厂。该文件还经测算提出到2020年核电装机容量要达到3200万千瓦的目标。

      国家计委根据该文件精神和政府换届前的国院总理办公会“采用先进技术，统一技术路线”的要求，于2003年2月10日组织了核电自主化工作座谈会，对工作做了进一步安排部署。中核集团高度重视，针对政府有关部门提出的“自主设计、国外咨询”总体要求，以及两集团具体设计思路上的差异，对自主设计的组织，提出 两个自主化依托项目统一总体设计，结合具体厂址统筹协调、分别实施施工设计的工作模式。

      2003年3月中旬，国家计委要求中核集团和广核集团按照“通过国际招标确定自主化依托项目技术方案”的思路，联合编制“招标大纲”，开展招标准备工作。

      2003年3月22日国务院召开的研究核电发展问题会议明确提出了工作要求：立足国内，通过秦山二期扩建工程和岭澳二期两个依托项目自主建设，全面掌握改进型第二代核电技术；同时，将三门和阳江两个核电项目作为对外引进第三代核电技术的自主化依托工程，抓紧开展对外招标谈判工作。

      两家集团于3月16日开始“十五”核电自主化依托项目联合招标工作大纲的编写。编写过程中，我们感觉到，政府部门逐渐表露出新的意图：通过招标引进国外先进的第三代技术，以市场换技术的方式实施全面技术转让，建设依托项目。然后消化吸收引进技术，自己建造其它机组，实现一步跨越式发展。从而原定的“秦山自主模式”在执行时最终被取代。所以编写的初稿根据政府部门不断调整的工作思路，几易其稿。集团公司认真学习领会上级领导意图，责成相关部门继续组织力量，做好招标支持工作

      4月中旬政府部门要求：由中国技术进出口公司牵头，两个集团公司参加，组成核电自主化依托项目招标团，启动对外招标准备工作。贯彻国务院正式确定的“技贸结合、以市场换技术，通过国际招标，实施核电自主化依托项目，引进技术、实现核电自主化和本地化目标，建立今后核电自主建设和技术研发平台”的指导思想，以及“通过招标来确定技术方案，高起点引进国外最先进的压水堆技术，通过以市场换技术的方式实施全面的技术转让”的具体要求，审查两集团4月10日提交的招标大纲并重新编写，组织人员，准备集中工作。8 月11日至9月10日以及9月15日至9月29日，中核集团公司组织40多位专家，参加了招标团的集中编写。11月3日至11月15日，招标团再次集中，学习贯彻国务院 “9.30”和“10.24”会议精神，对招标书初稿做了适应性修改，体现出“依托项目4台机组技术为成熟、先进的第二代核电技术加改进”和“引进二代加改进技术的同时，引进第三代核电技术”等要求。2003年底，招标团将招标书建议稿报国家发改委审批。

      2004年9月28日，中国首个4台百万千瓦核电机组国产化依托项目国际招标书正式向全球发布。要求投标方案必须是先进的第三代压水堆机型，4台机组变成了浙江三门和山东海阳两个厂址。同时宣布由中国技术进出口总公司、中核集团公司、中广核集团公司组成的国家核电技术公司筹备组主导此次国际招标。同日法国阿海珐公司、俄罗斯ASE公司以及美国西屋公司联队三方购买了招标文件。按招标文件要求，5个月后，即 2005年2月28日截标。后来在2005年8月进行的议标第一阶段中﹐俄罗斯由于技术原因被出局﹐引进谈判就在法国阿海珐和美国西屋公司两大核电巨头之间进行。

      2004年10月28日国家核电自主化领导小组决定成立“国家核电技术公司筹备组”，负责公司组建和组织依托项目的对外招标谈判工作。筹备组组长一再强调统一组织人员，集中开展工作的独立性，相关文件和工作计划等信息均无需通报集团公司。中核集团公司从此便被排除在技术谈判的全过程之外。

      据报道，按计划﹐2005年10月底就应出台招标结果﹐但被宣布推迟到11月公布。到了11月再次推迟。直到2006年12月，历时两年半的中国第三代核电技术全盘引进国际招标终于尘埃落地，美国西屋公司的AP1000成为最后的赢家。
 
2. “一步跨越”的失误后果及其原因分析

      坦率而言，当前中国核电的尴尬困境与全盘引进“一步跨越”脱离国内外核电发展实际、实施过早过快，违背核电技术发展的客观规律密不可分。笔者如此不厌其烦地回顾2003年一年内政府与企业间互动的细节，是要说明：我国核电发展战略从以我为主、中外合作的“两步走”改变为依靠全盘引进实现核电技术一步跨越的战略转变，只是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完成的，出台相当突然。它与计委以前召集的几次核电自主化发展研讨会上形成的共识不一致，两大核电集团也没有提出全盘引进的要求，看来应是少数人不切实际的主观臆断。所以整个引进谈判过程中，许多业内有识之士一直通过“两会”等各种渠道强烈反映意见。争论的焦点不在于是引进AP1000还是EPR，而是针对需不需要全盘引进本身。

      上文介绍的政府有关部门关于利用外国技术的模式要求，从开始的外方向国内自主设计提供技术咨询，数度更改后成为最终招标书规定只准采用“成熟、先进的三代压水堆技术”投标的质变，时间之短、烈度之大，前所未见。何以发生如此巨变的深层次原因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但是，其后果之严重、影响之深远，绝对不可小觑。

      直到今日，无论是EPR，还是AP1000在全世界仍然还是一台机组也未建成，谈不上成熟。目前国内三代核电自主化依托项目4台AP1000机组建设严重拖期，两家业主为此多支付的贷款利息等已超过百亿元，可说是仍处于“设计难以固化、风险难以预计、成本难以承受”的“三难”境地。尤其是为了防止美国军用技术流入中国，西屋公司专为中国AP1000机组全新设计的屏蔽式主泵研制，历时7年尚未过关，成为中国所有AP1000核电机组特有的潜在共模故障源。首次在核电上使用的爆破阀，这个一次性部件的故障概率缺乏可信赖的经验数据，在英国未来的压水堆上被禁止使用。由于没有主泵这个核电厂的“心脏”，直接导致至今一台机组都未能进行主要系统的调试，离商用化批量推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些关键核心设备部件不彻底解决，根本谈不上开工新的AP1000项目。我国核电发展拓展规划的实施将受到严重影响。这再次证明了不掌握核心技术，就不可能掌握核电自主发展的主动权。倒是那提前被出局的俄罗斯AES机组目前在国际核电市场上独领风骚、遥遥领先。实际上，被采访者说的让俄罗斯投标商出局的“技术问题”之性质与AP1000的完全两码事。

      为了从组织上落实以AP1000一统中国核电发展的庞大市场，通过行政手段，上海728院被整体划归国核技。这个举措使得中国本来就有限的核电设计力量被分割得更零碎。国核技将所有的AP1000技转资料垄断在手，长达3、4年之久，不与国内其它科研机构共享，理由是要首先消化吸收、满足依托项目和大型压水堆核电厂示范工程设计之需。在国家已为引进技术支付了全部费用后，国核技却将这些资料小团体“私有化”，向国内有权共享的技术分转让国有企业单位收取高昂的分转让费用，而且深得西屋公司真传，技术打包出售一口价，拆零不卖。所以人们说，用一种垄断来反对另一种垄断，只能得到更厉害的垄断。核电体制变得更加混乱。

      事实已无可辩驳地证明，当时提出全盘引进实现“一步跨越”，完全不切实际、过于草率。当时世界上西方三代机型中，ABWR已有良好的运行业绩，但因是沸水堆机型而不予考虑。至于压水堆机型中，到已延期公布招标结果的2005年11月，AP1000还未能获得美国核管会（NRC）的安全评审许可。直到年底，NRC突出了一把政治，颁发了AP1000设计控制文件（DCD）第15版，才使西屋公司形式上具备了投标条件。但NRC明确指出，此版文件不能用在美国。适用于美国建造AP1000的DCD文件第19版6年以后才予批准。而世界第一台EPR机组刚刚在芬兰开工。按照核电技术发展规律，这两种机型至多只能算是设计上的成熟。全盘引进的鼓吹者低估甚至根本瞧不起国内科研开发能力，而对国外供货商的商业宣传笃信不疑，甚至比西屋还西屋。后面的施工实践证明它们连这一点都未达到，它们的头4台机组全部严重拖期。实施中，不考虑工程风险，4台机组一起开工，没有听取许多专家“先上一台试试看”的意见，导致拖期损失惨重。如果真如同他们鼓吹的那样，在2011年就批量推广，局面将更加难以收拾。

      折腾两年多全盘引进木已成舟后，全盘引进的倡导者才发现：根本不可能指望在第一批AP1000机组建成并证明能够安全运行后，靠批量建设AP1000机组来实现到2020年建成4000万千瓦核电机组的原划目标。于是不得不临时改变初衷，为国内能设计的二代改进型核电机组发放路条，以免规划指标无法实现。全盘引进的目标没有达到，实际上施行了三代机组与二代改进型机组同时建设的两条腿走路。技术路线还是统一到了原本1983年就统一了的压水堆路线上。这个转折充满了讽刺意味：假如中国没有被那些人根本瞧不上眼的自主掌握的核电技术，国务院批准的第一个核电发展中长期规划就会成为一纸空文。这个临时修正不能不令人质疑全盘引进的决策依据到底是什么？

      招标谈判过程中，核电业主集团完全被排除在招标谈判之外，不准参加，与业主企业集团在建设中承担的安全和经济责任错完全不对应，与党的18届3中全会的精神更是格格不入。这种做法的深层次原因不得而知，似乎难以用“领导决策”和“排除干扰”、“保守秘密”等能搪塞过去。采取了高度保密措施的招投标结束后不久，中技公司参与谈判的副总经理就被“双规”，可见这里面的混水难以见底。

      被采访者对中核集团在建的二代改核电机组拖期提出了严厉批评，要中核集团承担责任。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前高官如此不敢担当，对自己在依托项目4台机组严重拖期、造成上百亿财务损失、影响核电发展规划执行方面的责任，未做出一句自我批评，却将责任上推给领导决策，下卸给专家意见，自己一点过错也没有。甚至面对被他一手忽悠起来的三大设备制造集团现在已年产10套以上，2015年将增至15套百万千瓦核电机组核岛主设备的产能严重过剩，订单不足，他也敢说：“目前我们的国产化进度和当时的预期是非常吻合的”。只要引证出我国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中要求的，“2010年以后形成每年400万千瓦的生产能力”这段话,读者自会判断谁与撒谎“非常吻合”。

      中核集团基于自身长期自主研发与消化吸收、融合国外先进技术的再创新，率先在国内研发成功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三代机型ACP1000，完全满足最新最高安全标准，属于电力公司要求文件（URD）上清楚阐明的渐进型三代压水堆机型，与AP1000这类革新型三代压水堆机型具有异曲同工的效能。目前世界上研发成功的三代机型，除AP1000和CAP1400外，均为渐进型压水堆机型。ACP1000率先研发成功，最雄辩地证明了全盘引进“一步跨越”的失误，有力地支持了本文开头讲述的正确观点，即中国已有的压水堆核电厂设计能力，完全能自主研发出第三代机型，根本用不着花大价钱引进国外并不成熟的三代技术，而且用我们采购的4座商用核电机组当别人的试验品，白白为供货商填补了其知识产权形成过程中的空白。笔者将在下篇中详细分析ACP1000由于其率先成功，反而在国内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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